定陵
秦灭六国,赢政称帝,自彼时起,“金瓯永固”就成了历代帝王执著的追求,即便最昏庸的君主,在这一点上也不动摇分毫。可子孙的事情有时很难顾及,因为自己那时候已乘鹤西去,死人如何顾及活人?按风水之说,祖茔上吉,则后世发达,于是历代帝王的家族墓地都选择背山面水、王气葱郁的“万年吉地”,以求子孙兴旺,国运昌盛。对于选址、营建帝王们往往要亲自过问,至于银子,则最无关紧要。封建时代,皇陵属绝对禁地,重兵把守,擅入者重办,若误砍陵区的柴草,那必定是斩立决;即使大祭时节,当朝天子率文武谒陵,登上宝顶时也必须跣足前行,否则即为“大不敬”。所以在一般人眼中,皇陵带有浓厚的神秘色彩,而里面大量的陪葬物品也成了人们猜度的焦点。秦汉魏晋、唐宋元明,直到大清国到了穷途末路,宣统皇帝一纸“退位诏书”颁布天下,人们突然一下子明白了皇权原来竟如此脆弱,在更多的人为民主共和欢呼的时候,另外一些人已经打上了皇陵的主意,1928年,军阀孙殿英借助工兵和炸药,轰开了清东陵中康熙的景陵、乾隆的裕陵、和慈禧的定东陵等陵寝——之所以决定挖这些陵墓,是因为一个字也不认识的孙殿英仅仅知道康熙、乾隆和慈禧老佛爷这些个“名人”,别的皇帝在他眼里都是无名小辈,把里面的“值钱”东西,洗劫一空。他们撤走以后,土匪窃贼纷至沓来,连地上带地下,所有搬的东、拆得下、拿得走的东西悉数遭劫,当时国内战乱频仍,满清小朝廷无力经营保护,特别是1945年日寇投降撤离 之后——侵华期间日军以保护“友邦皇陵”的名义曾派兵驻守陵区,昔日戒备森严的皇陵一下成了“三不管”地界儿,许多窃案的主角就是当时镇守陵区的八旗兵丁,既然倒台的清廷不能再供应他们饷银,他们就只能向九泉之下爱新觉罗氏的列祖列宗伸手了。
1956年,新 各项建设日新月异,为了推进历史研究,古为今用,历史学界也开始考虑对帝王陵寝进行发掘。京郊帝陵中,明十三陵最负盛名,而十三陵的首陵,正是明成祖永乐皇帝朱棣的长陵,当然是发掘的首选。经周总理批复,同意发掘,同年,以赵其昌为队长的考古队进驻陵区。赵其昌,这位年仅30岁的北大考古专业第一届毕业生,在长陵陵区内勘查数日却没有找到任何线索,毕竟考古不同于盗墓,必须找到地宫入口,按照入葬路线进入直到找到帝后棺椁,而眼前这规模庞大的长陵让他找不到一点头绪。既然长陵太大,那么找个小一点的帝陵试掘一下行不行?经分析,明仁宗献陵是最好的选择,献陵所葬为永乐长子朱高炽,两者年代较近,入葬制度应类似,另外,因仁宗遗诏陵寝从简,其陵墓规模小,发掘工作量较小。于是,考古队又转向了献陵,等到半个月过去,还是无从入手,总不能遍地开花吧,这样一来,考古发掘真的就变成盗掘了。
(左)最初考古工作者曾计划发掘十三陵的首陵——明成祖朱棣的长陵 (右)长陵的陵碑:成祖文皇帝之陵 十三陵神道
就在对献陵的勘探进退维谷之际,中科院考古所建议到定陵勘查,定陵是万历皇帝的陵寝,万历在位四十八年,是明代诸帝中最长者,有文字记载的史料较多,另外陵寝地面建筑相对保存较好,对发掘有利。就这样,考古队决定到定陵进行勘查,当时谁也没有想到,历史的车辙就在这里悄悄的转弯了。
(左)十三陵石像生-文臣 (右)十三陵石像生-武将
十三陵石像生-狮子
一般来说,明代帝王陵寝的明楼下方都建有券洞,其后为月牙城和琉璃壁,这琉璃壁就是通向地宫的隧道入口,皇帝是必须走大路正中,决不选择歧途的。但定陵绝对是个例外,明楼下方不设券洞,且明楼全部采用石雕预制构件建成,坚实厚重无与伦比,当年清军入关,多尔衮纵火焚烧定陵,大火绵延数日,陵恩殿等建筑尽数化为灰烬,唯独这座明楼岿然不动,成为仅存的“硕果”。既无券洞,月牙城、琉璃壁自然也不必要,那么这隧道在哪里呢?有人建议,还是从明楼前的石五供下开挖,直达宝顶下方。但只要经过缜密思考就不难判断:这座全石结构的明楼重量巨大,据史料记载为求稳固当年甚至在地基中浇铸了铁汁,正因如此,明楼不设券洞可以增强整体的结构强度。这种情况下,如果通往地宫的隧道还要穿越明楼下方,那么隧道如何禁得起明楼的重荷?这样做势必极为困难,古代的工匠应该考虑到这一点。隧道入口位于何处?赵其昌陷入了沉思,然而几分钟以后,一个意外的转机出现了——有人在宝城东南外侧离地三米多高的地方发现有几块城砖因年久失修塌陷下去,留下了一个黑乎乎的洞穴,这是一个难得的机会,为了探查清楚,赵其昌干脆站在两个同伴的肩上向里面探视,里面的景物若隐若现,根据砌砖的痕迹看似乎是一个门券的上端,这究竟会不会是入葬的通道呢?有一点可以确定,这个券门既然绕开了明楼,那么它就解决了隧道承重的难题。从这里入葬应该可能,考古队决定从这里着手试掘。
定陵平面图
1956年5月19日,在定陵陵区内宝城内侧靠东南对应券门的位置,考古队立起了一块墨书“T1”的木牌(表示第一条探沟),在这里挖下了第一锹土,从这里开挖不久就发现了砌在宝城城墙上的一块石条,上面镌刻着让每个人激动不已的文字——隧道门!但激动之余很快所有的人就都陷入了迷茫之中:皇陵既然防范严密,把隧道门明明白白雕出来岂不是开门揖盗?石条刻痕较浅,也不工整,不像帝陵规制。是迷惑盗墓贼的手段?考古队认为不可能,重兵把守之下的皇家陵寝,盗贼即便是三头六臂也难以染指。根据史料,自万历十八年(1590)定陵建成,到万历四十八年皇帝死去,相隔三十年。建好后的地宫当然不能大敞四开,必须用土封闭起来,等皇帝驾崩时再打开使用。这里就不可避免的带来一个问题,皇帝的死期谁能知道?而封建葬制极其严格,皇帝一旦死去,入葬的日期将由礼部决定,如果届时工部不能按时打开地宫,延误了葬期,工匠们必遭杀身之祸。所以工匠们就不得不利用可能的机会留下一些可供日后查找的线索,以便再度开启地宫时有个记号,这隧道门的字样应该就是工匠偷偷留下的标记。
(左)定陵明楼 (右)定陵神功圣德碑,上面空无一字,又称无字碑
定陵石五供 十几天后,在距地面4.2米的深处发现了两堵城砖砌成的整齐平行的砖墙,两墙之间距离8米,如同一条弧形的胡同由南向北弯曲伸展。它的出现,证实了当年皇帝的棺椁由此入葬的推断,考古人员后来称之为“砖隧道”。据测量,砖隧道明显的伸向明楼之后,但距离明楼距离尚远,为减少工作量,考古队决定隔开一段距离开挖第二条探沟,于是“T2”的牌子又立了起来。但奇怪的是,连续一个月的工作下来,不仅没有新的发现,就连原来砖隧道的痕迹也消失了,考古队陷入了迷惑:“T2”中为夯土层,说明这里曾经被掘动过,既然如此又为何不见砖隧道的痕迹?就在考古队上上下下被困惑所包围的时候,一连串的奇怪事件发生了:先是一场突如其来的滂沱大雨将人们好不容易开掘的探沟灌了个沟满壕平,正当大家不知所措之际,有人惊诧的发现,明楼前檐右角上的石雕坐兽被雷火击落在地,摔得粉碎!雷击本不奇怪,对于考古人员构不成多大影响,但那些从附近村庄中招募的民工们就不然了,有人说,“坐兽是给皇帝守陵的,现在陵没守好,皇帝一怒,显灵把它给劈了下来了”,此说一出,众人皆诚惶诚恐,有人干脆扑通一声跪倒在明楼前,叩首作揖,痛陈“罪过”。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不到半日光景,噩耗传来,看守定陵的两位守陵人,一个被雷击死,一个击成重伤!人们惊魂未定,附近村落里又接二连三的发生女人“撞克”事件,先是裕陵村里一个中年妇女突然倒地,口吐白沫,不省人事,醒来后却连连呼喊:“不是我的错,是那伙人要掘我的老窝,我呆不下去了,快救救我!”这就是村人所谓的撞克,即被皇帝的鬼魂附体了。又过了两天,一个白发披肩、蓬头垢面的老疯婆子来到工地,逢人就躬身作揖:“求求你们,饶了我吧,不敢再害人了,再不敢了……”那情形让人毛骨悚然。最后还是赵其昌领着几个民工连拖带抬,才将这老妖怪弄出了陵园。今天看来,雷击本属自然现象,击中守陵人纯属偶然,而所谓撞克也不过是因为蒙昧无知而导致的群发性臆症,但那时科学对于许多人才是真正的神话。定陵的发掘者们,除了要解决技术问题,还必须和愚昧的世俗抗衡。
定陵明楼内的陵碑,上书“神宗显皇帝之陵” 定陵隧道门,当年考古工作者就是从这里发现了发掘线索 根据石质明楼的巨大质量,考古队坚信T2的位置没有选错,他们继续加宽探沟,功夫不负苦心人,在1956年9月2日,一块小石碑被发掘出土,上镌文字:此石至金刚墙前皮十六丈深三丈五尺!人群轰然炸开,欢腾之声响彻探沟,但马上就围绕石碑产生了争论:究竟这是“指路石”还是“迷路石”?顺着石碑所指的方位,会遇到什么,是梦寐以求的地下宫殿还是暗道机关?根据“隧道门”的经验,考古队推断这还是工匠为顺利开启地宫留下的标记,并非迷惑之举。经过后来发掘,才真相大白,原来T2的位置正处在砖隧道的尽头,而隧道在小石碑的位置就已经弯向宝城中心了,这弯曲的地方,又正是通向地宫的石隧道的开始。砖隧道和石隧道,一个是末端,一个是起点,两者既不衔接,也不相对,似乎发掘工作在此迷失方向已是必然。现在有了这块“指路石”,考古人员果断决定再开第三条探沟! 定陵宝城内布局示意图 T3开挖一个多月后,两侧先是发现了大石叠砌痕迹,接着发现了两道高7米、长近40米的大墙,这便是帝后入葬的最后一段通道,即“石隧道”,地宫就在隧道的尽头!几个月后,小石碑上所说的“金刚墙”终于出现了:这堵金刚墙由23层城砖砌成,通高8米8,厚1米6,正如一个魁伟的金刚力士拱卫着地下玄宫的大门。在大墙的下方,隐隐的有一处“圭”字形凹陷,这便是穿过金刚墙的通道,当年万历帝后的棺椁就是由此进入的,随后再用城砖封砌,不留痕迹。但由于隧道封土长期挤压,致使封砖内倾,封口显露,地宫初现端倪。 金刚墙后,是暗箭毒驽还是万丈深渊?民工们传言说根据村里老辈传下的《陵谱》,定陵地宫里有一条小河,水面漂着一叶轻舟,欲寻棺椁,须踏舟而过;过河后则是万丈深渊,沟底密排铁刺,上铺一道翻板,若要踏舟渡河,越过深渊,须得生辰八字相符方可,否则性命不保。这种说法在考古者眼中纯属无稽之谈,历代皇陵无不把防水当作第一要旨,秦始皇陵地宫内采用“纹石”阻塞地下泉流,且“遍施丹漆”;地宫中还设置石雕棺床使棺椁高出地面,防止水浸,清代道光帝更因地宫渗水而废弃了已近完成的陵址,既然如此,又怎么可能让河流贯穿地宫?关于防盗机关,考古队不敢断然否定,根据考古发掘,某些墓葬中确实发现过盗墓者的遗骸,但从尸体的姿势和墓葬的环境分析,他们大多死于外力。因为开掘盗洞相当费力,往往只能容纳一人进入,盗墓者沿盗洞而入,凿开棺椁档板,从一头爬到尸体之上,把预先准备好的绳索一端套住死者颈部,一端拴在自己的脖子上,稍稍一挺身子,尸体也就跷起上身,盗墓者就可随意搜索尸体下方的陪葬品甚至脱掉死者的衣服。背着一包财物的盗墓者当然不便返回,于是往往先把赃物从盗洞递出,外面的同伙若起贪念,便会用石头或土块堵死洞口,把里面那位活活憋死,所以从古到今,盗墓贼多为父子或兄弟组成帮伙,外人实在不敢轻信。客观地讲,陵墓中的防盗机关仅见于野史稗钞,发掘中还从未发现,即使定陵中真的有防盗暗器,历经三百余年,其机关也早该变质失灵了,但有一点却不容忽视,那就是由于帝后地位尊贵,入殓时为防腐可能要使用类似防腐剂的化学药品,这类药品可能含有剧毒,对发掘人员造成危害,于是防毒面具也进入了考古队的备品清单。 考古工作者正在打开金刚墙 1957年9月19日傍晚, 考古史上一个伟大的时刻到来了,发掘队队长赵其昌从金刚墙上撬下了第一块四十八斤重的城砖,就在城砖脱离墙体的一瞬间,随着“噗”的一声闷响,一股黑雾从墙洞喷涌而出,伴随着“哧哧”的怪叫,如同夜行的野兽,让所有考古队员不寒而栗。事后才知道,这是地宫中积存了三百多年的腐败气体,一旦寻得通向光明的出路自然要“夺路而走”了。 随着“圭”字通道中的城砖被一层层取走,洞口在不断扩大,不久,手持电筒、头戴防毒面具的考古人员们就已经置身这深邃的地下世界了。冥冥黑暗中仿佛无数的鬼魅正狞笑着逼近,把热烘烘的鼻息喷在人的脸上,阴霾中寂静的出奇,一切外界的悲欢离合、尘世纠葛都在这里消失,这个建在地下深达27米的冥府除了能让亡灵安寝,也能使生者超脱世俗,完全忘我。了然的感觉没有维持许久,即为发现地宫大门的震惊所打破,顺着手电的亮光,只见两扇洁白如玉的巨大石门突兀而现,巍然耸立。不待人们细观,就有警觉者大喊:有暗箭,快趴下!于是人们慌忙匍匐在地。等了许久,仍无变故,人们方才起身来到门前:原来这是两扇用整块汉白玉雕就的石门,上面纵横排列着九九八十一颗乳状门钉,并饰有口衔圆环的兽头,显得格外威武肃杀,难怪有人把它和圆形的门钉当成了危险的暗器。人们用手轻推石门,石门纹丝不动,用手电从门缝中照去,只见里面一块石条将大门死死抵住,这又是定陵的神秘之处! 定陵地宫布局示意图 同样是开门,孙殿英用炸药和硫酸,考古者却只能依靠浩瀚的史籍去发现蛛丝马迹。首先人们排除了有人从内侧关闭石门的可能,因为明代自英宗起已无人殉制度,况且即便人殉也是杀死后才置入地宫,断无活着的道理;那么石门又是如封闭的?明末一段史料提醒了众人:1644年3月17日,李自成攻破北京,崇祯皇帝自缢煤山,后为故明遗老集资安葬,崇祯生前不曾建造寿宫,人们便打开他为宠妃田氏修建的陵墓安葬这位旧君。工匠们挖开陵墓找到地宫大门之后,用一种名为“拐钉钥匙”的工具打开石门,将崇祯棺椁安葬……这种 “拐钉钥匙”无疑是解决问题的关键,人们结合了史实和想象,用钢筋制作了一个工具,这个形似钥匙,顶端呈半个口字的东西凝聚了考古工作者的智慧和创造,它穿越了时空让古人和今人实现了沟通与交融。 “拐钉钥匙”缓缓从门缝伸入,套住石条上端,用力一推,石条便离开石门竖立起来,一人扶定石条,余者一齐推门,巨大的石门带着金石摩擦的颤音脆响向两边分开。汽灯照亮了前面的空间,这是一座全部采用起券结构由石条砌成的长方形大厅,没有一根横梁或立柱,显得格外宽大辉煌(后来这座大殿被称为前殿)。回望石门,可以看出制作者的良苦用心,石门门轴一侧厚达0.4米,铺首一侧仅为0.2米,这种结构有效的降低了门轴的负荷,使巨大的石门能够开关自如。再看那块石条,上有11个隐约可辨的墨笔楷书:“玄宫七座门自来石俱未验。”自来石,一个多么富有创意和韵味的名字!正是这寥寥数字,告诉考古工作者,这幽暗的玄宫中还有六座如此的石门等待着他们的到来。 穿过20米长的前殿,发掘人员又看到一座禁闭的石门,利用拐钉钥匙移开“自来石”并开启大门之后,三尊汉白玉宝座出现了,中央一尊通体雕龙,显然是“大行皇帝”(明清两代对死去帝王的称呼)的灵座;两边较小的饰有凤纹,应是为皇后所设。宝座前置“五供”,最前面是一口巨大的内贮芝麻香油的青花龙缸,口径及高各为0.7米,油面上有一铜制瓢子,内有一截燃过的灯芯,这就是长明灯,在地宫封闭时是点燃的,后来由于氧气渐稀而自行熄灭。这口青花龙缸,是定陵玄宫中发现的第一件珍品,明代瓷器极负盛名,其中尤以青花为精,而巨型龙缸由于技术繁琐复杂,成品率极低,每座“御窑”一年至多可以烧制三只,相传为烧成龙缸还出现过用女子祭窑之事,足见工作之艰辛。青花瓷器的烧造,在明代嘉靖年间达到顶峰,其后逐渐衰落,个中缘由除了国事式微外,更由于来自南洋的重要釉料“苏泥索青”逐渐绝迹,瓷器品质自然无法与从前相比。这一点从定陵得到了印证,中殿的龙缸上落有“大明嘉靖年制”款识,看来万历帝也不得不使用其祖父时代的“陈货”了。 深邃的地宫 地宫中殿发掘原状 地宫中殿中的汉白玉万历皇帝灵座,前面的琉璃五供和青花龙缸均为国之瑰宝 地宫中殿中的汉白玉孝靖皇后灵座 这座放置宝座的大殿,后来被称为“中殿”,发掘人员的目光扫视大殿,左右出现了两道券门,这券门尺寸稍小,打开左面的券门,穿过恍若隔世的走道,人们又进入了一座大殿(左配殿),迷茫的雾气中出现了一座巨大的石棺床,棺床中间设有金井,但其上了无一物。棺椁被盗了!这是第一个闪过人们脑际的念头,因为他们很清楚这原本应置放灵柩的地方如今空空荡荡意味着什么。如果定陵曾经被盗,一定有另外的通道离开玄宫,考古人员随后在配殿西部找到了一个小型石券洞和石门,石门为内开放型,被自来石顶住,移开自来石,打开石门,外面却是一堵方砖垒成的大墙!再看棺床,并没有停放过灵柩的丝毫痕迹,既然没有盗墓的迹象,难道玄机在右侧的券门?迈着匆匆的步伐他们又开启了右侧的石门,迎候他们的是同样的大殿和同样了无一物的棺床。 思索,难耐的思索,近两年的工作难道真的要落空了么?定陵的兴建耗银达八百万两,相当于朝廷两年的田赋收入。如此糜费建成的玄宫,竟然是一座空穴?为了修建这座“寿宫”,万历对疲弊已极的子民几乎达到了“敲骨吸髓”的地步,见增加税赋已经榨取不到更多的白银,他先是谕令文武百官捐助工银,进而又提出“开纳事例”,不惜以祸乱吏治为代价大肆卖官鬻爵,以此筹措银两继续营造工程。待到玄宫建成,万历帝还亲在玄宫中盛排筵宴,对修建寿宫的 “有功之臣”或加禄米、或赏银币,这般劳心费力的大加封赏,难道就是为了这样一座根本就不打算使用的陵寝吗? 地宫配殿硕大空荡的石棺床 万历究竟藏身何处?在不在地宫之中?考古人员明白,他们当务之急就是马上弄清这一点,这关系到整个工作的成败。于是地宫里的脚步变得焦躁而纷乱起来……这位十岁君临天下,享国48年的大明天子安歇何处?站在配殿中,人们的私语声在大殿中久久回荡,这尘封三百多年的大殿,明明目睹了昔日发生的一切,此刻却一生不发的继续着它的沉默,任由人们疑惑的声波撞击它的躯体。
定陵4 配殿空空,这玄宫会是真正的帝后葬地么?历史上曹操不是就修建过七十二疑冢么,民间不是也传说明太祖朱元璋死后从南京十三个城门同时出殡么;十三陵区的百姓,更是不只一次的说起,万历皇帝入葬时,有十八口棺椁分别葬入陵区的群山之中……这些疑问,长久的纠缠着考古人员的心,现在他们离希望或者失望仅隔一座石门——“玄宫七座门”中的最后一道。回到中殿,人们继续前行,地面上散落的腐朽木板被踩得咔咔作响,微弱的汽灯光芒仿佛飘摇的希望,引领人们奔向前方。最后一道石门,人们几乎是扑到它前面的,颤抖的手试了几次才打开这扇大门。大门轰响着向两边开去,里面腾起比前面几道门都大得多的尘雾,但没人再顾虑呛眼的灰雾,他们穷尽目力在那巨大的棺床上搜寻,三口硕大无比的朱红棺椁静静排列在棺床之上,万历正和他的孝端、孝靖两位皇后默默等候着后人的拜访。那一刻,是所有参与定陵发掘人员最激动忘情的时刻,他们紧紧拥抱在一起,任幸福的浊泪无声滑落。 地宫后殿内景,石棺床上万历皇帝和孝端、孝靖两位皇后的梓宫并列棺床之上 万历四十八年七月二十一日,五十八岁的万历皇帝走到了生命的尽头,这位外人看来昏聩已极的天子,再无暇顾及朱明王朝的江山社稷,只能抱着惆怅撒手西去,成为一位彻底超脱俗世红尘的“大行皇帝”。按惯例,帝王灵柩奉安前要先在德胜门外“演杠”十天,即模仿正式送葬的状态,抬着一具木箱,木箱上方正中放置满满一碗清水,演练必须做到水碗不漫不溢方可。但时值明廷内忧外患,这些程序已无人顾及了。九月二十八日,万历梓宫(即棺椁)发引,军夫八千人抬灵。队伍从前至后依次为引幡队、法驾卤薄、武装兵弁、文武百官、皇亲国戚,蜿蜒十几里,所到之处,凡妨碍通行之建筑,无论大小,悉行拆除。由于事先未经演练,加之棺椁过重,常有绳索损伤,队伍行走极慢。三十一日傍晚,队伍刚抵沙河,突然黄尘蔽日,风雨大作,队伍顿时乱作一团……恰在此时,拖灵龙木(主杠)轰然断裂,万历棺椁一角坠地,在泥水中拖曳而行,随行重臣闻此不测,大呼“停下献酒……”竟无人理睬! 玄宫初开时,人们发现地面上铺满了木板,历经数百年,加之地宫数度积水,早已腐朽,但仔细观察仍可辨识上面车轮辗轧的痕迹,这当是当年运送帝后棺椁来此的车辆所留,木板的作用便是防止车轮辗坏地面铺设的“金砖”。但按常理这些木板在入葬完成后应该尽行撤除,再联系到棺床上放置陪葬品的木箱摆放极为凌乱,连抬运木箱的绳索居然都未拆除,可以推断当时人们离开玄宫时一定异常慌乱,几乎可以说慌不择路,但当时究竟发生了什么,始终没能找到合理的解释。 万历皇帝梓宫外椁高达1.8米、通长3.9米,为松木精制而成,四壁以银锭形帽榫固定,再用铁钉钉牢。考古队用铁制锐器撬开椁扳,一口香楠朱棺显现出来,棺木上置一块黄色丝织铭旌,上面金书六个大字:“大行皇帝梓宫”。起开棺盖,一部各种金银宝器构成的实物写就的大明帝国史书出现了,揭开上面的一床红地绣金的锦缎花被,色彩各异的袍服映入眼帘,在这些袍服的底层,深藏着一件稀世珍宝,这就是万历皇帝的缂丝十二章团龙衮服,这种通经断纬织就的龙袍,造价极为昂贵,当时最熟练的工匠,每天最多也只能织一寸二分,一件衮服须耗时十年。这件衮服,经南京云锦研究所精心复制,历时五年,终于完成,让人们有机会重新领略帝王龙袍的神采风韵。在第十一层袍料下方,人们打开一条两边对折的锦被,一具完整的尸骨正安睡在那里,这位大行皇帝头西脚东,左臂下垂,手置腹部,手中攥着一串念珠,右臂上弯,手放在下颌近前,一屡黄褐色的胡须挂在唇边,好像正在手捋胡须畅谈军国大事,这种姿态据推测应该是人为摆设而成。尸骨身穿龙袍,腰束玉带,头带“翼善冠”,发髻完好,足蹬高筒长靴,裤脚掖于靴筒,整肃周正,仿佛正待朝讲。可惜帝国业已沉沦,假如他的灵魂有知,该作何感想。 万历棺中文物的首宝,是尸骨下面整齐排列着的成匹的织锦袍料,这些织锦为我们揭开了历史疑云的一角,再现了明代绚烂织锦业的辉煌,只可惜由于保存不善——当时年轻的新 还难以承担保存这笔遗产的重任,今天多以色如灰土,面目全非了。在尸骨的头颅右侧,有一个不大的圆形盒子,发掘人员只当是一般的小型器物,并未注意,等到清理工作快要结束时,才有人打开盒子,所有的人都目瞪口呆:盒子内,一顶熠熠发光的翼善金冠正轻蔑的诘责人们的不屑!这顶堪称国宝的金冠,采用极为精细的金丝编结制作,重量仅为826克,两个状如兔耳的金丝网片缘半圆形的帽山而上,中间一颗明珠高悬,两条金龙登山望珠,气势昂然。若戴在头上,则天地人融为一体,给人以主宰苍生、容纳寰宇之感。它标志着古代 登峰造极的缕织工艺。 定陵博物馆的镇馆之宝——万历皇帝的金丝翼善冠 定陵出土的万历皇帝乌纱翼善冠 孝敬和孝端皇后也没有让人们扫兴,从她们棺中发现的凤冠也可谓稀世之珍 ,这两顶凤冠均以竹蔑为骨,锦绣衬里,其上插满珠玉璎珞,顶饰金龙,光彩照人,明代的皇族就是用这满头的金宝来显示自己的尊贵身份,这种做法可能今天让人感到庸俗,但有两个人不觉得,一个是解放前的当地土匪程老六,他盗掘了明代几座妃子墓,于是数日后人们在他的婚礼上看到了那位头戴从墓中盗出的凤冠,走路说话拿腔拿调的新娘子;另外一位愿意戴这东西的是江青,在参观定陵时竟要求工作人员把陈列的凤冠取出让她试戴,真不知是出于何种动机。 定陵出土的孝靖皇后三龙三凤冠 定陵出土的玉带 定陵出土的万历御用盔甲和腰刀 今天的定陵博物馆里,看不到万历帝后的原棺原椁,更看不到帝后的尸骨,绝少有人知道,那弥足珍贵的明代“大行皇帝梓宫”在定陵开馆前,被当时一位行伍出身的馆主任“果断”下令扔到了宝城外的荒山,从此失踪;在那场史无前例的文化浩劫中,万历帝后的尸骨,被高举“批斗封建地主阶级头子”革命小将们从博物馆仓库搜出,先是用乱石砸烂,再一把火化为灰烬!万历绝对想不到,三百多年后的革命怒潮还能让自己享受一回火化待遇。 定陵出土的10两金锭和50两银锭 定陵出土的金钱,上面带有吉祥如意和消灾延寿等字样 万历皇帝走出了定陵,一改二十多年不行朝讲的疏懒,把一个清晰的大明帝国推到我们面前,我们在兴奋之余却又报以无情的冷漠,令人惋惜。定陵发掘之后,新 再没有组织主动发掘过皇帝陵寝,对墓葬文化的保护,黄土远胜博物馆的橱窗。想到日本考古界,他们在发掘历代天皇的古坟时,在完成对出土文物的研究之后会将所有文物放回陵寝,封闭墓道,和发掘前别无二致,我并不赞成此种做法,但其中对历史文化的崇敬态度是可取的。 如果可能,请多望一望定陵的无字碑,石碑尽管空泛,却铭刻了一切,古代的自不必说,定陵发掘者们的不朽功绩,连同我们懵懂轻狂的谬误,都已经凿凿却又无形的镌刻其上了。 十三陵烟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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